父亲毕生致力于象棋艺术的研究。他棋艺高超,棋品极佳,治学严谨,培养了众多年轻的棋手,可谓桃李满天下。作为领路人与铺路石的他,鼎助了潍坊棋史的嬗变与飞跃。潍坊象棋水平多年名列全省前茅,皆与父亲等前辈之辛勤耕耘息息相关。山东棋友尊称他为“快棋国手”“潍坊象棋一代宗师”。今年4月1日是我父亲陈天才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日。父亲生于1910年,字秀之,出身书香门第,系潍县陈氏家族老三支,住潍城区西门里三条过道中过道。他是民革成员,曾任潍坊市政协委员、山东省象棋协会委员、潍城区棋协主席等职务。膝下三男三女,我是小女。时下家丁兴旺,子孙满堂。父亲终身嗜棋,孙子陈宝义继其衣钵,钟爱国粹,勤学苦练,成为了潍坊棋坛一员骁将。父亲对象棋的痴迷--潍邑境内不乏象棋高手。清道光年间,东关后门街顾尔协就是一个棋坛宿将。传说道家象棋古谱《自出洞来无敌手》是由他获得而传入潍县的。民国年间涌现出了邵次明、李子正、郭凤山、王庭祥、李震川,以及我父亲陈天才等一大批象棋高手;邵次明长我父亲29岁,号称“山东棋圣”,父亲拜他为师,受益匪浅,那时学成了“走棋如飞”的风格。1940年,父亲获得了《自出洞来无敌手》和《橘中秘》等珍贵棋谱。经与祖父陈鹤亭、二叔陈天真反复推敲,将棋谱翻译成白话,油印成册,广泛传阅于国内棋坛。 1933年,潍县民众教育馆举办象棋比赛,父亲报名参加并获得了第一名,奖励烟台座钟一架。1961年生活困难时,母亲用座钟换了地瓜干,父亲知道后与母亲大闹一场,但为了果腹,也只好作罢。“七七”事变前后,父亲在青岛战平了上海象棋名手、号称“中国棋王”的谢侠逊。 1953年,父亲参加了潍坊市象棋比赛,夺得了最佳的成绩。此后,工人俱乐部组织了象棋研究班,由父亲为组长,贾建尹、解福臣、李震川、孙建初为副组长。每周活动一次,主要讲述象棋知识。同年秋,父亲在北京战胜京城名将张德魁。1954年,父亲受聘天津力行棋社,进行象棋表演。棋社将父亲的艺名“山东棋痴”以斗大的金字挂在门前。一天两场,场场满座,轰动一时。1955年回潍后,曾去青岛文化宫献艺,先后赢过迟锡三、方孝臻、戴光洁等青岛象棋名手。 1959年,中国第一届全运会期间,父亲一人代表山东省参加象棋比赛,战平了全国象棋冠军杨官?U,取得了第十一名的好成绩。《大众日报》以《山东老将逼和杨官?U》的醒目标题进行了报道。父亲还与其他运动员一起,受到了毛泽东主席、陈毅副总理的亲切接见。 1960年,市体委筹办了潍坊象棋俱乐部,由父亲负责这项工作。在潍坊举办的多次象棋比赛中,父亲一直担任副总裁判长、总裁判长。1962年在青岛举办全省象棋大赛,父亲任总裁判长。1975年退休后,继续驰骋棋坛。1979年3月随队访问河北,父亲战和刘殿中(河北省冠军)、李来群(全国大赛冠军)等名将,国内以及香港的媒体对此作了专门的报道。省棋王李强风趣地说:“多年来,我们到外省比赛,对方第一句话总先问陈天才老师来了吗?”可见父亲在全国影响之大。 1980年7月13日香港《华侨时报》载文:“陈天才练就了一手坚固扎实的棋路,行棋神速,中盘擅使‘大蟒缠身’,以细腻的战术屡屡生擒敌帅;残局功夫亦佳,对“马”的运用尤为出色,且擅长持久战,日以继夜对弈,从不知倦……” 父亲一生著有《象棋丛谈》《中国象棋古谱研究》;为《象棋》《象棋月刊》《清城棋坛》等全国各地专业杂志发文多篇;现存象棋笔记遗作达20余册。 父亲对家人的深情-- 父亲全身心地融入了“棋”的世界,忘了家,忘了家人饥肠辘辘,忘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。有时一年在家也待不了几天。历史的长河中,多少仁人志士在事业与家庭上都会遇到过痛心的抉择。父亲选择了事业并取得了成功,但我的家庭、我的母亲、哥哥、姐姐都为此付出了太多。父亲的晚年曾多次对我流露出愧疚之情。 为了支持父亲的象棋事业,祖父卖掉了家产与五亩薄地;母亲为人家洗衣服、做针线活以增加点微薄收入,她宁可跟孩子们吃糠咽菜,也要为父亲做上一个窝窝头,让他揣着外出下棋。“文革”期间,父亲因曾与台湾的棋友下过棋,被打成“反革命”,关押在“文攻武卫”指挥部内,父亲因“想不通”而三次自杀未遂,母亲用仅有的钱买了四个瓤子火烧带着我去探望他,父亲很少流泪,可那次他的眼睛湿润了。1954年父亲应邀到天津力行棋社进行象棋表演。这才有了每月80元的收入,一年后合同结束。父亲在潍坊沙岭子上摆摊下棋论输赢,出现了“为了全国棋一盘,让车让马来宣传;输了奉送一张纸(棋局),赢了只收五分钱”这一潍坊特有的市井现象。1960年在省政府领导的亲自批示下,父亲才就职于体委,解决了一个老艺人的吃饭问题。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二姐陈永芝被送给了当时的安丘县黄旗堡一户人家。父亲外出回来后,一看少了一个闺女!当听说是送人了,父亲大怒,咆哮着:“这是我的亲生闺女,你们怎么送人呐?”他打听到二姐的住址,背着我,来到了黄旗堡要孩子,人家已经养了一年了坚决不给。父亲一连去了四趟,黄旗堡的那户人家只好把我二姐还给了父亲。父亲很仁义,反复叮咛,一定不要忘记人家的养育之恩,要经常去看望人家,二姐遵循父命,一直与养父母走动着,直至二老过世。 1975年我“上山下乡”来到了高密周戈庄公社新河大队插队。父亲到高密看我,知青们一听说我父亲来了,“轰”的一下子把父亲围了起来,干啥?下棋!父亲看到孩子们的劲头,不顾劳累,便与他们拉开了阵势,六位知青同时用六个棋盘,父亲用下盲棋的方式,一直下到十点才散去。我们父女俩开始了细谈,他问我吃什么、干啥活、累不累、有没有被欺负、想不想家、什么时候能回家……返回途中,父亲因挂念我病倒在高密城。当我赶到城里,发现父亲在一天之内消瘦了很多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那时,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父亲对我那份深沉的爱。女儿的婚事在我们家是由父亲操心。他一心想把三个女儿全嫁给他的爱徒。老爷子瞪大眼,在徒弟中选啊选,选了十几人让女儿们挑,然而,三个女儿都没有嫁给下棋的,这成了老爷子一生的遗憾。 父亲对我特别疼爱。1981年年底我即将临产,当时的物资相当匮乏,老公为买不到鸡蛋而发愁。这时一位青州的老农民叩开了我家的大门,他用苹果篓子背了200个鸡蛋来。一问,他是父亲的棋友李同顺,是父亲委托他在农户中用粮票换的鸡蛋。他坐汽车到潍坊,背着篓子几经周转才找到了我的家。 父亲与棋友的情义-- 原潍坊棋类协会常务副主席郭用群(1924-2008)在总结父亲一生时说过:“陈天才一生侠肝义胆,为人正直,他告诫学生,学棋先学做人,他光明磊落的一生为我们树立了榜样。”父亲在体委工作时,全面负责象棋的组织、裁判工作,他秉公办事,不徇私情。有人在比赛前,想让父亲在编组时,适当地给予照顾,他严肃地说:“潍坊棋坛不兴这一套!”谭永利先生是父亲的爱徒,他用“胜似父爱”一词表达师徒的感情。他的儿子降生时,父亲买上鸡蛋,专程去探望。交通队棋友庄茂盛去世后,其子庄立群一年后结婚,他特意赶去祝贺。父亲的后半生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,处理全国各地棋友的信件、组织比赛、讲座,包括徒弟家的婚丧嫁娶,生老病死,他事无巨细,处理得井井有条。棉纺厂的吴宝林是他的弟子,1981年病故,年仅44岁,噩耗传来,父亲大哭一场,并到火化场送葬。 父亲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的学员。有一次昌潍地区集训,父亲发现一位来自青州的学员,十几岁,脑子反应很快,但身上长满了虱子。他立即打电话给我,让我赶快买一件新上衣送来,并让我把那学员的旧衣服拿回家用开水烫洗。 山东棋界多年来给予了父亲至高的荣誉。1991年山东省棋协举办了“天才杯”象棋大赛;2009年山东省棋协举办了“纪念陈天才百年诞辰”棋王大赛。记述父亲生平的文章常年见诸报端及各大网站。 1990年8月20日父亲外出时中风跌倒,一位陌生的朋友跑到我家报信,又跑到月河路我三哥家里报信;另一位王姓邻居迅速从自家骑来了三轮车,将我父亲送到了医院抢救。住院期间,潍坊的棋友们“涌”进了市立医院,从早到晚川流不息,创造了空前绝后“人潮”,致使医院无法正常工作,院长不得不下“谢绝探望”的禁令。我守着昏迷的父亲,看到窗外那一张张焦急的脸庞,看到父亲那些翘首以待的棋友,感慨良久。 同年11月29日父亲病故,享年80岁。送葬那天,我家只告诉了父亲所在单位与民革组织;棋友张义信正巧路过我家,知道父亲去世了,二话没说,立即到棋协副主席郭用群家报信,郭老师又通知了其他棋友,大家一起到火葬场布置灵堂,老棋友丁本寿本来是上夜班在家睡觉,知道消息后,立即骑车赶到了火葬场。张义信先生自带相机,拍下了很多珍贵照片,记录了众棋友送别父亲的悲壮场面。 父亲不嗜烟酒,有下棋、听戏、喝茶、吃甜食四大爱好。他乐观豁达,说话嗓门大。一生不会骑自行车,最乐意坐徒弟的自行车外出。在父亲百年诞辰之时,我想,对父亲刻骨铭心的思念,其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象棋的范畴,他所具备的潍坊人特有的发自骨子里的那份执着、那份无私、那份睿智、那份古道热肠,正是今天城市扬帆起航所最需要的精神财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