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房子与蒲公英
春节前大弟回了一趟老家。一个族弟的小孩结婚,找到了他,他就得回去随礼,顺便喝杯喜酒。
说族弟,其实早在五服之外了,因为我家自曾祖就是单传。在这个村上没有血缘亲近的人了,远房的邻居也就当族亲来往。
弟弟回来说,我家的老房子不行了,长期没人住,年久失修,还多处漏雨,怕是要坍塌了。说着神情凝重,心有戚戚。
我又何尝不是。这栋两层二十间大瓦房,是父母带着几个姐姐像燕子作窝一样,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用双手垒起来的。这当中他们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,只有星星知道,月亮知道。
记得我们小时候早上起来,经常见不到大人,他们天没亮就走了,去五十里开外的深山扛木头。回来的时候,我们多半已经睡了,只依稀听到卸下木头的咣当声,然后就是他们像牛一样饮水的咕噜声。
房子建成了,没几年我们也长大了,一个个像小鸟一样飞了,只留下年迈的父母守着这偌大的房子。长期繁重的劳作损坏了他们的健康。我的父亲老了之后经常腰痛,母亲的一个大关节变了形,最后几年无法正常行走。他们经常叹息,说早知道建这个房子没人住,就不吃这个苦了。
这是父辈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一个家,我们没有理由抛弃她。我们兄弟商量着继续请人维修,请人看护。
弟弟说,我们这一辈在,房子就在,我们走了,房子也就没了。
他说得很凄然。
但岁月无情,会将一切带走,我们又能做什么呢?
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去一个地方拔猪草,就在我们村庄后山的背面。早年这里也是一个村庄,叫老背村,有几十户人家。母亲说,在我们出生前的几年,这里最后的一个老人死了,整个村庄就没人了。房屋坍塌之后,宅基地被我们村庄的人开垦出来,成了肥沃的菜地。我们在菜地里拔猪草的时候,还经常可以捡到一些钱币什么的。而倒塌房屋的墙基,还都笔直地围着。春天,里面开着金黄的油菜花;到了秋天,则到处是蒲公英花絮,飘飘洒洒。
小时候懵懂,不知沧海桑田的无情,只是看到那些黑乎乎的墙砖有些害怕,不敢一个人到那个地方去做事。后来长大了,离开了那个山村,加入到滚滚红尘当中,就没再想起过这个消失了的村庄。
今日兄弟俩说到自家房子不可避免地败落,俺就不由心生悲哀。多年以后,我家的房子必定也会像老背村的房子一样,坍塌,然后由邻居们开垦那些房间,种菜,开油菜花,让蒲公英飘飘洒洒。
只是,不知后来的乡亲们会怎么跟他们的子孙说这个房子的主人。
我们小时候以为村庄没了,人也就没了。后来知道,村庄没了,这里的人可能还在,这些人的后代可能还在,只是不知道迁徙到哪里去了。一个家族,真的可以像蒲公英,随风飘扬,飘到哪儿哪儿就是家,然后落地生根,在一个新的地方繁衍生息。多少年之后,他乡就是故乡,而故乡却是他乡了。
我们这一家,就像蒲公英,如今飘散到许多地方了。
花语说,蒲公英的飘洒不是孤独的流浪,而是生命的延续。我们的老屋可以坍塌,宅基地也可以让乡亲们耕种,但愿未来的乡亲们知道,从这里走出去的子孙,正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繁衍生息,茁壮成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