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有个词叫“祸枣灾梨”，讲的是旧时文人，滥刊无用之书，浪费珍贵枣、梨之木材（用于雕版）。清人赵翼有诗，对此现象有入木三分之描述：
只为名心鉥肺肝，纷纷梨枣竞雕刊。
岂知同在恒沙数，谁独能迥大海澜？
后代时逾前代久，今人传比古人难。
如何三寸鸡毛笔，便作擎天柱地看。
赵翼感叹诗集之多，“汗牛充栋，已苦其繁”。今之视昔，亦犹后之视今。今世风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根据PUBMED（世界最大的生物医学搜寻引擎，以英文文章为主）数据，从1900年到2013年，有220万科研文章发表。其中，超过半数发表刊于最近的20年间。如此数量，难免泥沙俱下。我作为这浩荡科研“水军”的一员，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：“谁独能迥大海澜。”
乐观来说，当今论文愈见浩瀚，且茫茫不绝，可以解释为科学研究之空前繁荣。但此蜂拥情状，更和科研职业化的现状有关。对于大多数科研人员来说，科研首先是养家糊口的工具。比如在美国几所顶尖大学的医学院，科研人员的工资主要来自他们的科研经费。
为了免除衣食之忧，为了晋升，多发文章，并尽可能地发表在高影响力的杂志上，无疑是一条捷径。而且如此为之，不仅无可厚非，更应该击节颂之，毕竟，这一切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本职工作。和很多朝九晚五的工作相比，科研要辛苦许多。夕惕不息，仄不暇食，是我们的生活工作常态。正因为此，我常告诫自己，应该把时间投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。人必有所寄，然后能乐。否则终日忙碌，为课题而课题，为文章而文章，疲于奔命，即使课题经费如牛毛，文章如鳞，又焉能乐，又何益于人、于世？“士不可以不弘毅，任重而道远”。毕竟，从小学到博士后，我已经接受了26年的教育。我相信，我们需要有使命感，自己的研究应该尽可能地有功于学科专业之发展、有益于天下。
有功于学科专业之发展，即要通过自己的研究，或开拓疆土，或对已有知识有更深了解。清人顾炎武在谈及著书时说：“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，后世之所不可无，而后为之。”我从事科学研究的原动力是探索未知，满足好奇心。可能我们一生也无法提出一个崭新的学说，发现一个前人所未见的现象。因为这不仅需要苦干、巧思，还需要幸运。可能我们做的绝大多数工作都只是对前人学说进行局部的修补。但是“求”新，是我在开始每一项研究时候，所必须考虑的。
有益于天下，就是“拯厄除难，功济于时”，有把“三寸鸡毛笔”擎天柱地的雄心。我相信，这是我们作科研，尤其是医学、公共卫生研究的出发点，也是最终、最重要的目的。此信念根植于中国儒家传统，也和我在塔夫茨大学读书时候的导师（美国人）的长期谆谆教诲有关。我的博士题目最初方向是方法学研究，即把一个计量经济学的模型引入营养学研究。此模型如果成功，对于营养研究的方法学，是略有创新。然而我的导师告诉我，凭借这个题，我可以毕业。但她希望我更进一步，能在论文里面用此方法解决一些重要的公共卫生问题。我们因此把课题重点放在了对美国营养政策的评价。我们使用这一新的方法，第一次明确证明，如果美国人遵循1992年美国农业部膳食金字塔，每天将摄入200千卡多余的热量。要达到合理热量摄入量，最重要的是严格控制食物中的添加糖和添加油脂。我们还发现，美国农业部2000年制定的维生素E推荐量，无法通过正常合理膳食来满足，故需要修订。
需要强调一点，专业的创新必须服务于有益天下这一原则。我们不能因为有了新的技术创新，便迫不及待地推广，并急于应用。在营养学的历史上，有不少惨痛教训。比如，发明于20世纪50年代的高果糖糖浆，因其价廉、甜度高和易储存运输等特点，被广泛用来替代蔗糖，添加到饮料、食品中。但后来却被发现可能增加糖尿病、脂肪肝和痛风等疾病风险度。上个世纪的另外一个影响颇剧的发明是富含反式脂肪酸的人造黄油。植物脂肪为一类相对健康的食物，但在常温下是液态，不利于运输。人造黄油是以植物脂肪为原料，人为把其脂肪酸结构改造为反式，而使其在常温下呈固态。因此，被大量地用于食品工业和快餐业。而且由于其原料为植物油，故被公众认为是健康食品。但是在过去20年间，大量证据证明摄入反式脂肪酸及相关食物会增加心血管疾病。据估计，在1990年代，反式脂肪酸每年导致两万美国人死于心血管疾病。虽然现在美国不少地区出台政策法规，限制使用含反式脂肪酸的油脂，但是依然有亡羊之憾。
我在一篇发表于Orientation的关于中国书法的英文论文中，引了一条史料。明代书画家文征明给人写信，都要反复推敲，并精心誊写，因为他深信自己的每封信札，都会成为世人临摹的范本。古人有此千秋之想，我们也须珍惜羽毛，对得起肩头的使命，不成后人笑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