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轮象甲比赛结束，姚洪新低着头向门口走去——从他的表情上，你无法分辨他这一天是赢了棋，还是输了，似乎天生就是个当棋手的料。
围棋，象棋，国际象棋，这三个在中国传播面最广的棋种，有着不同的际遇。
国际象棋，完完全全的舶来品，虽然前有谢军、许昱华、诸宸，现有侯逸凡，但这个充满异域风情和西式思维风格的棋种，还是被许多人从潜意识上排斥着。
围棋，起源于中国，遗憾的是，近现代，中国在围棋界的贡献和话语权，无限接近于零，当这门棋类艺术被日本一代代棋手总结提高，淬炼升华之后再传回中国，几乎就是另一门棋类了。
象棋，很特殊，非常特殊……
似乎注定了，象棋只能是局限于一国的棋类游戏，很难国际化。而从棋盘较量的过程，这门棋艺也时刻在体现着一种极为鲜明的“中国特色”——方寸腾挪，步步为营，心照不宣的等价交换，还有相视一笑的握手言和。往好了说，似乎在印证着中庸之道，求同存异，往不好听了说，就是世故和圆滑。象棋里太多的招法，透着诡诈的味道，是个草莽江湖。君不见，街头摆残局骗钱者，摆的都是象棋。
象棋与围棋的从事者也有很大区别。受到国际化交流的影响，围棋的棋手培训，从民间道场到官方国家队集训，早已按部就班地铺排开来；而象棋，至今没有“职业棋手”的官方称呼，那些从小开始在各地方队训练的棋手，正确的叫法只能是“专业棋手”，而没有官方注册身份的，统统都是业余。
围棋的职业圈子是残酷的，自古就有“20岁不成国手，终身无望”的说法，发展到现今，顶尖棋手过了30岁，也都成了一盘任人宰割的菜；象棋很不一样，哪怕是到了全国最顶尖的象甲联赛，花甲老者与弱冠少年厮杀到一起并不见奇，而野路子棋手掀翻国家级大师的情况也不少见。
姚洪新，就是那种野路子棋手，无门无派，只身闯荡。他其实更像古龙笔下的剑客阿飞，身无长物，只廉价铁剑一柄，无招无式，偏能“唯快不破”，而除剑以外，他又很单纯，很木讷，有点冲动，有点冷倔。杭州象甲队教练告诉我，姚洪新下棋，不求和，只求胜。
象棋是个江湖，而姚洪新，是个江湖棋客。
一盘棋，一个小孩
我生于1973年，河南驻马店西平县。我下棋没有拜过师，也没进专业队培训过，就是一个人一边看书琢磨，一边跟人下棋下出来的。
说起我第一次知道象棋的事儿，应该是在五六岁吧，具体哪一年记不得了。县城街上，路旁边一大堆人围着，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。我小嘛，就挤进去看热闹，我那时刚刚开始学认字，棋子上的“马”啊，“炮”啊，我认出来了，“車”不认识。我问旁边的人，他们在干什么呢，有人告诉我，这叫下象棋。
现在回想，我大概是对象棋有点天赋的，那天看人下棋，到第三盘的时候，什么样的子，该走什么样的路，我就都弄清楚了。那天回到家躺在床上，越想越觉得象棋很有趣，第二天还跑到老地方看下棋，没过几天，就和一帮棋友混熟了。他们看我是小孩子，也很开心地在空闲时教教我，下棋的人里，有二十多岁的，有三四十岁的，也有六七十岁年纪很大的，我是里面最小的一个。
一本书，还有五块钱
家里条件中等，我每个月是有那么点零花钱的，不多。自从我迷上象棋后，就老想着怎么把那些大人都打败，就去书店里买棋书。那时的棋类书不多，几毛钱一本，我攒了一个月，买了第一本棋书：《弈林精华》，杨官璘写的。我在家对着书摆摆棋局，学上几招后出门找棋友，验证一下好不好用。大家手里余钱都不多，会聚在一起商量，每人买不同的棋书，交换着看。
大概是一年以后吧，我把县里的棋友都打败了，再过了一年，我连下都懒得跟他们下了——三两下就可以解决掉他们。
我在县里有点名声了，好多人都来找我下棋，我不太乐意，觉得跟他们下棋很难有什么进步。还有些人，输了要急眼，邻居老爷子，平时挺和气的，下棋老输给我。有一回输急了，一翻棋盘就想冲过来打我，幸好被周围看棋的人给抱住了，手脚被抱住，还想张口咬我。此后我都躲着他走。
大约十几岁吧，我听说市里面的高手多，就琢磨着去市里闯荡。市里下棋，跟县里是不一样的，县里你找谁下都行，只要对方有空，市里的高手就有讲究了，要下彩头，才跟你下。厉害一点的，一盘棋的彩头是10块钱、20块钱，次一点的一盘5块钱，在当时来讲，这笔钱数目不小了。
当然，一开始，这种“彩棋”是只在圈子里传传的，比较隐秘，因为一旦捅破了，那算是赌博，是会被抓的。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，公安才慢慢地不怎么管这种事情了，下彩棋也变得有些光明正大起来。
我十四五岁时，已经可以单独去市里找人下棋了。我会攒一段时间的钱，大约攒够40块，就搭上长途汽车，去市里过棋瘾。来回路费十一二块钱，剩下的，就是我的彩头。我当时刚刚读初中，自然是没什么钱了，所以只能下5块钱一盘的棋，我会在出发前告诉自己，这次只能输四盘！
其实，当时下彩棋跟很多人想的不太一样，不完全是赌博，更多的，是棋友之间下棋下烦了，需要加点新鲜和刺激，有时候一方输了一两盘，赢的人也不急着要，记下盘数下回抵扣就行，而来往次数多了，记不清了索性不了了之的，也不是没有。我当时是一个学生，跑去跟市里最好的几个老棋手说，我想跟您下，但我只下得起5块钱的，您看行不行？人家也都摸摸我的头，说坐下吧。
下这种棋，我一开始是输得很惨的，十盘里能赢两盘就算不错了，而且越输越想下，越下兜里越没钱，人家是大人。看我一个孩子输急了，脸红脖子粗的，好心说，“不急，不急，先欠着么，下回来再算好了。”可我是要脸面的，把欠钱当成挺大的一回事儿来看，回家一遍遍研究，总结自己输在哪儿了，下回可一定要赢回来才行啊。
下得疯了，我会把身上留的饭钱都输出去——留下回家的车票钱是我最后的底线了，因为我知道，真要把那也输出去，这50多公里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回去的。
有几次，我找到高手想跟人家下棋，人家说手头有事儿，我说没关系，我可以等，一直等到深夜，回家的末班车都没了，我只好在马路边蹲到第二天天亮，才坐车回家。我很累，但是很满足，因为我又学到东西了。
现在回想，我的棋艺，一多半是靠那样子下棋练出来的。
一艘船，还有一群猪
我少年时期算是比较风光的吧，因为棋下得好，县里、市里都拿过冠军，后来代表市里，去省里比赛，也拿到了冠军。我从小是个很闷、很内向的人，现在好一些，以前是见谁都不说话的那种人，如果不是下棋有点小名气，估计是会被人欺负的。
我家中兄弟姐妹6个，一个大姐，4个哥哥，我最小。爸妈都不会下棋，哥哥姐姐也不下棋。我学棋，参加比赛，家里的态度都是不提倡，不反对，但到我16岁，初中快毕业的时候，爸爸找我聊了一次。
“你也快成人了，一直这么不务正业地下棋也不是个事儿，以后毕竟还是要吃饭的啊。这么着，到船上来帮忙吧，要学着挣钱了。”爸爸说。我想了想，说好吧。
我爸爸在退休前，是我们那儿造船厂的厂长，对船务很熟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，跑水路运输是个挺来钱的行当，钢材，木材，大批量的货物……都要靠水路运输。我们家凑钱去买了一批钢材，拉到我爸的那个造船厂敲敲打打，搞出一艘船来，除了大哥很早就分家出去单过，老二，老四，还有我，都跟着爸爸去船上帮忙了。
一开始，运输的活儿开展得不错，我们家从小船换到大船，然后又换了一艘更大的船，内陆窄一点的河都跑不下了，最后跑长江，从四川一直到上海这条航路。
跑船算不得暴利，什么柴油、过闸、税收的开销其实不小，但剩下的利润，依然可以让一大家子都过得挺好。我们家跑运输赚下的钱，大部分都由爸爸掌着，兄弟几个每月领个几百块钱零花，也够花了，如果有什么大笔的额外花销，再找父亲要就是了。
我对这种生活很满意，就一点：没人下棋。有时候躺在船上，手是真痒，随身带的棋书也看不进去，手里反复把玩着棋子儿，心更痒。
有那么一两次，我们家船停在武汉，父亲跑到岸上去联系运输业务，一去十几天，我也跟着跑了，跑到武汉城里的棋友家里下棋，从白天杀到黑夜，累了倒头就睡，杀到爽为止。我当时心想，要是父亲一直联系不到业务，该多好啊。
也不是所有人都满意，二嫂跟四嫂，后来就对父亲不满了，认为他掌着大部分的钱，就给自家男人那么一点点，跟使唤佣人似的，不行！要分家！我想，这两个蠢婆娘，家里一艘船，分了家跑个屁运输，就算你拿到钱单过了，这钱又能花多久？我只是想，没说，而且我最小，说了也没人理。
父亲叹口气，说分就分吧，大船卖了三十来万，几家分了各过各的去了。
经过那一场折腾，父亲跟老二老四联系少了，后来跟老大合伙，办了个养猪场，开始养猪。我有一段给人做过焊工，到厂里做过装卸，也都干不好，父亲还是把我拉进养猪场，帮忙喂猪。
养猪比跑船难多了，不来钱。生意一难做，父亲跟老大的心气儿也都不顺起来。老大旧事重提，说自己分家早，但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，当初把船卖了，不该不算他那一份儿；养猪么，老大说自己养的那一批比父亲养的好得多，卖不出去都是被父亲给坑了。父亲那个气啊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，我帮着父亲，说老大你打老子天理不容，连猪都不如。
生意黄了。
一场丧事，一记拳头
开船八年，养猪六年，我30岁了。
父亲跟老大起了争执，身体渐渐不好起来。我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，闲来也就跑到街上跟人下棋打发时间，那段时间，母亲张罗着给我相亲，很多次，不是我看不上人家，就是人家看不上我。好一点的女人家，瞧不上我这个无所事事的混子吧。
哪一年……真记不清了。有一天我吃过晚饭，像往常一样上街溜达，回到家是晚上九点钟左右，看到父亲躺在床上，一动不动，五叔把手指放在父亲鼻下，叹了口气。
“没气了。”五叔摇摇头，“心肌梗塞。”
丧事过后几个月，老大上门来，说我和母亲住的这套新拆迁的房子，该有他一份儿，分船那会儿他已经吃亏了，现在房子的这份儿他要定了。
我们又打了一次，老大一拳头打在我鼻子上，流了好多血。我也是气不过，心想你这么不要脸，我也顾不上家丑不外扬了，打了“110”就把警察叫过来。
因为这属于家庭矛盾，警察也只能调解，一个跟我下棋认识的民警劝我，还是走吧，留在这儿越闹越僵，离开了，老大没对象闹了，兴许能消停。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，一个人跑到郑州，跟朋友租了间房，单过。
现在，如果没有象棋比赛的日子，我每个月回家一两趟，也就看看妈，跟几个哥哥都不联系了。对我来说，那个家，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。
一脚踢，一套西装
找不到事情做，我想来想去，想到了下棋。其实在1998年，我拿到过一次全国农运会冠军，那个时候好几家媒体采访过我，之所以那时没想到用下棋养活自己，是因为那时的比赛少，奖金也不多，光靠下棋不行。后来，大约是在05、06年以后吧，全国各种公开赛，个人赛多起来了，奖金也多了，我想，边下棋边挣钱，也挺不错的。
也许是因为几次大的比赛，我下得还算不错，河南棋牌院把我招进去，签了约。这个事儿，说起来有点糊涂，我一开始没多想，反正你院里通知我要下棋了，我去就是了，平时我还下我的比赛，谁都不妨碍谁。按规定，棋手三年一签约，一年一注册，都是要本人去签名的，我没去签字，棋牌院那里说已经签好了，我也不知道是谁给签的。
我的想法很简单：哪里有比赛，我可以参加的，我就赶过去下棋，路费，食宿，我自己掏，赢了奖金归我，输了当我赔了，大家凭本事吃饭。后来我知道，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现在下棋的人，已经变了，变得跟我学棋那会儿不一样了。象甲可能好一点，其他好多的象棋公开赛，买棋的，事先商量好的，太多太多了。就拿我参加过的一个比赛来说吧，整个比赛下七轮，有个选手觉得跟其中4个对手没有必胜把握，一个个去做工作，承诺只要对方让了棋，自己拿到冠军，就和他们分账。当天比赛完发了奖，他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叫那四个人进房间，关上门分钱。
还有，好些个地方说是办公开赛，希望各路高手参加，其实还是希望本地的选手能赢，要是外地来个高手拿到了他们的奖金，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。我去过一场外地的公开赛，有一轮碰上一个本土的选手，他先是偷偷跟我商量让棋的事儿，我说我从来没干过，还把他给赢了，棋下完，我转身去签字，他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就是一脚。
我当时都懵了，心想这么多人看着呢，你顶着国家级大师的头衔啊，怎么就那么没品啊。我找赛事组委会申诉，当时没有人理我，每个人都用那种冷冷的眼神看着我，好像在说：他们没看见。
这事儿被一个记者捅到网上去了，因为看到的人实在太多了，网上棋迷反响很大，压不下去，那个踢我的棋手才受到禁赛一年的处罚。不过，这种处罚对他来说应该是无所谓的，他有正职工作的，不像我，要靠下棋吃饭。
最近几年，在比赛里碰到的奇葩棋手越来越多了。我在外地比赛时遇上过一个，进场的时候衬衫穿得鼓鼓的，也不知藏了什么东西。后来才知道，他在衣服下藏了个用网络跟场外联系的电脑设备，比赛时对手下一步，他就传到场外去，有人帮他用电脑算，给他支招，居然就这样，一连让他干掉好几个大师级选手。
对他怀疑的人越来越多，他也聪明，找了个借口上厕所，把身上的设备全冲到马桶里去了。而主办方为了不把这个事情闹大，被人当笑话看，最后也不了了之，让他走了。他应该是冲着万元奖金来的。
至于买棋，下默契棋，这种事情我遇上太多了。我不做，不敢做，也不想做，因为这是我的饭碗。我想，不搞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，专心下棋，至少能搏个好名声，也让自己心安。
没想到的是，这么做，我的名声反而坏了。就拿我这次帮杭州下象甲来说吧，马老师（杭州象甲队教练马天越）后来告诉我，圈子里不少人都劝她不要用我，说我难管理，脾气差，下不好就逃跑……我很奇怪，我帮杭州下比赛，下一场领一场的钱，人家不亏待我，不拖欠我工资，我跑什么啊？
说起来，杭州对象棋还真是蛮重视的，对棋手也好。在象甲开始之前，孙老师（杭州象甲队领队孙国梁）带着我们去定做西装，作为统一队服，我当时问了价格，一套要一千多，就问孙老师：这个西装我能不能不做啊，太贵了，我拿不出。孙老师笑笑看着我没说话，我就知道自己在犯傻了。
然后我又问了个更傻的问题：这西装做好了，等象甲打完了，是不是要收回去啊？
这回孙老师没憋住：知道啥叫定做啊？你不带回去穿，难道给我穿啊？
我安心了……
口述 姚洪新 整理 廖旭钢
棋客
“夜色有点凉，我一个人在路上，整个城市到处是熄灯的窗……”
编完稿，我的脑子里回旋着这几句歌词。
姚洪新是个独行侠，比照绝大多数人所过的朝九晚五、理财还贷、养家糊口的板结日子，他活得自由，单纯，飘渺，有点儿冷清，有点儿无奈。
除了还有个老母需要每月回家看一看，他没有更多的责任和义务，不用劳神费心，心思只需耗在他的棋盘上。连他最敬爱的父亲去世在哪一年，他都记不清了，令我惊诧。
的确，他不太需要通人情世故，只需棋盘上刀刃相见。心计与诡术也是要的，不用来对付人，便简单许多。即使是同胞，退一步海阔天空。
不需看人脸色行事，因而无需低头折节、违拗自己，就活得真实，活得通气。
有人说他除了下棋强，其他方面弱爆了，我倒不这么认为，江湖泱泱，一个人走，无处请示，无人管束，尤需自律、自强。
江湖棋客，淡漠了人间。
说亲身经历 看世道人心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