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一个大学同学，毕业后失去了联络，一个月前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又见到他。老同学见面，自是互相询问各自的状况。他和多数同学一样，也算事业有成，是一家大企业的部门主管，收入不菲，只是十多年前离了婚，当时年幼稚的女儿归女方。言谈中，我问起他的前妻，他说了一些情况；可问起女儿时，他的回答却让我匪夷所思。我问：“你多久没看到女儿了？”他答：“很久，不记得了。”我问：“你女儿今年多大？”他答：“说不准。”我问：“她的属相你总该知道吧？”他答：“记不清。”我问：“她应该高考了吧？”他答：“谁知道考没考？她妈管……”无法再问下去，再问也是徒劳无获。我批评他太不配做父亲，太不关心孩子，太不负责任，他只是淡淡地笑着，顾左右而言他。直觉告诉我，他在有意回避与女儿相关的问题。
单身父亲
二十多年没见，一见就谴责人家，显然有失分寸。为了缓和交流气氛，我主动和他聊起我的儿子，抱怨儿子陷入“高考门”出不来了，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大学，现在天天上网打游戏，气煞我也。“早知道孩子这样没用，当初不生他就好了。”我牢骚满腹，连连摇头。
本以为我的这番肺腑之言会引起他的共鸣，和我站到同一战线上，没想到，他却说：“孩子没用也得有，没孩子不行。”闻听此言，我暗自吃惊，如果不是亲耳听见，真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连女儿年龄都记不清的父亲之口！
前几天我办事正巧路过他家，提出要过去坐坐。“家里很乱，你别笑话就行。”他略微犹豫了一下，答应了。
隐藏在箱子里的父爱
这是一个“男人味”十足的家。屋里没有一点女人的痕迹，也没有任何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，整体的色调就是黑白灰。东西也是随意堆放，杂乱无章，稍一触碰就尘土飞扬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。
这是什么日子啊？我这人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，又是周瑜的脾气——一着急就上阵，索性帮他打扫一下。
整整收拾了两个小时，又是扫又是抹的，大面儿上总算有点模样了。最后一个死角是床底下，里面被塞得满满的，光大大小小的纸盒箱子就有八九个。为了重新整理，我把它们一个个都拽了出来。随便翻看了几箱，发现里面的东西大都属于“虫吃鼠咬、光板没毛、破衣烂袄”之类的积年老货，一文不值，毫无用处。我建议他统统扔掉，他同意了，但指出其中的一个箱子不能扔。
出于好奇，我把那个“不能扔”的箱子打开。见里面只有三件东西，且摆放得相当整齐，与他家的整体风格极不协调。
这三件东西都是什么呢？容我细细道来。
第一件也是最上面的，是一张约有八寸大的彩色照片。这是一个女孩儿的户外生活照，背景是绿树红花，显然是春天照的。女孩儿穿着红色的校服，十二三岁的样子，笑靥如花，一脸的阳光灿烂。一看女孩儿的长相，我马上认出是他女儿。我问他：“你女儿的照片怎么不挂在墙上啊？”他说：“烦她，看到她就生气，不听话、不学习，就知道臭美……”
第二件是一个鞋盒。里面是一双粉红色、貌似某知名品牌的休闲鞋，39码的，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女孩儿的鞋。再一细看，这双鞋竟是新的，没有被穿过的痕迹，但因存放过久，鞋底处已经由白变黄了。我问他，这么漂亮的鞋怎么没送给女儿呢？他说，这是他7年前去德国做项目时买的。当时他从国外回来，女儿来看过他一次，可刚一见面父女俩就话不投机争吵起来，起因是女儿的数学月考只得了20分。他说：“我说她一句她顶我十句，把我气得打了她一个大嘴巴。”女儿哇哇大哭着跑了出去，从此死活都不再来看他，这双鞋也就没机会穿了。
第三件是一个红色的小本，压在鞋盒的下面。这是一本定期存折，几乎是他经年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全部积蓄。看开户时间，已过了十多年；再看上面存款人一栏，赫然写着他女儿的名字……
彩色照片、粉红色鞋子，红色存折，这也是他居室内仅有的三件色彩鲜艳的东西，却都被他尘封在箱子里，同时也尘封在他的心底。
这位单身父亲的另一面让我差点流泪，不是心痛，是感动。我感动于这父爱的无声无形，外人看不见，女儿也不知晓。由于多年不生活在一起，他无法常见女儿，又由于父女俩同样的倔强脾气，至今无法沟通，这也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奈。因此，他选择回避女儿的话题，以及与女儿有关的一切东西。但在他的内心深处，女儿从来都是最珍贵的，是他精神的支撑和生活的希望。也许他真的记不清女儿的年龄……可他的爱却不比别的父亲少。“孩子没用也得有，没孩子不行。”至此，我才读懂了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。
城市生活，每个人都活成“天涯”，必须要用放大镜来区别个体，唯有沉溺于细节，才可能真正认识一个人。人的一生充满瑕疵，这位单身父亲的鲜为人知的另一面，却使我深刻体验到，父爱便是：完美，自然，毫无条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