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１）引子
鲁镇棋院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当街一个棋盘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大大小小的棋盘，还有各种各样的棋谱、棋艺杂志、打谱软件什么的，门口摆着七八张木桌，上面放着破烂的粗木象棋，可以随时摆棋下棋。
做工的人，傍午傍晚散了工，每每花四文铜钱，买一份《棋艺杂志》，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，据说现在已经“停刊”了，——靠柜外站着，几个民工凑在一起看；倘肯多花一文，便可以摆上一副门口的破棋盘，站在旁边下棋。
如果出到十几文，那就能上二楼包厢，有象牙棋盘，甚至还有穿低胸透装的小妹，帮忙摆棋，陪着你下；但这些顾客，多是江湖棋手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穿长衫的专业棋士，才踱进二楼包厢里，要棋要小妹，慢慢地坐玩。
（２）开局
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咸亨棋院里当伙计，掌柜说，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大师、特大级的人物，就在外面摆棋。外面的江湖棋手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整天闹闹嚷嚷、唧唧歪歪个没完，一点不讲“观棋不语，落子无悔”的道理。
他们往往经常争得脸红脖子粗的，棋子在棋盘上敲得啪啪乱响，好不容易走一步，又听到旁边的看客不停的骂：“臭棋！臭棋！”有的时候还要悔棋；在这严重噪音污染下，想打瞌睡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擦棋盘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偶尔也看看高手的对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（３）布局
孔乙己是站着下棋而穿棋士长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棋盘大脸，眼睛如棋子，脸上的皱纹简直就是楚河汉界。穿的虽然是棋士长衫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“双炮过河、天马行空、羊角士”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《适情雅趣》中的 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
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下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来一份《棋艺》，要一个棋盘。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棋谱，吊着打。”
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偷棋谱不能算偷……偷棋谱！……省注册棋手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炮二平五”，什么“马８进７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（４）入局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也是注册棋手，但终于没有晋级大师，又不会用盘外招，更不会下假棋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摆“江湖残局”了。幸而开局功夫还不错，便替人家当当家教，教教小孩下象棋，换一碗饭吃。
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吃懒做。坐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和棋谱、棋盘、棋桌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当家教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看了半页棋谱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是注册棋手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大师也捞不到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“杨官嶙、胡荣华”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（５）中局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参加过选拔赛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参加过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：当头炮有几种对应方法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
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知道吧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中炮常见有四种对应方法，这些应该记着，将来做参加五羊杯的时候要用。”
我暗想我和全国冠军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“特大”们也不会连这点布局常识都不知道啊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屏风马、反宫马、顺炮、列炮四种吗？”
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棋盘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屏风马有两中主流变例平炮兑车和左马盘河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用手掂掂棋子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，邻居孩子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跟他们“车轮大战”，一对十七。孩子有时候偷偷拿掉他一个“车”，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棋盘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可不可，我这盘是车兵必胜士相全的定式。”直起身又下可一步，结果把他那单“车”白送到别人“相”口里了。赶紧摇头说，“俗手俗手……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照样下棋。
（６）中后局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钱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下棋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
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偷到拼命三郎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，偷得的么？”
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是让双车下得他一个枯将军，后来是盲棋让左马下赢他，下了大半夜，胳膊都下骨折了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腿也折了。”“折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郁闷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（７）残局
中秋之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棋手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来一份《棋艺》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开始打谱了。
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夹袄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破棋盘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来一份《棋艺》,摆一盘棋。”
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十九个钱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棋谱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偷了东西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偷，怎么会打断腿？”
孔乙己低声说道，“按记时钟的时候不小心跌断的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摆了盘棋，端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打完了谱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（８）结局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“棋”死了
